一

    他躬身站在摇篮的面前。

    他的头发全然白了，白得有些粉灰了，对着摇篮在静静地摇动。其实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躬着身子，因为他的背很早以前就是个弓形的了，似乎有一种永恒的力量让他那青老布长袄裹着的干瘦的身子耐心地躬下去，脸上那赭黄的皱纹一层又一层被笑意舒展开，全心全意鼓励着一个幼小的寂静的生命之芽生长。“我不中啦！”他常说。

    而摇篮里，绿绸子的被面里，紧紧裹着一个白里透红的嫩脸蛋。那脸上也有一种自信和满足的笑影凝固了，因为有一个年迈而又年青的慈爱之神在守护着他啊。他现在梦里也是在一片绿色的草地上吧，就像那绿绸子的被面。草地上永远有一张年迈的慈祥的微笑在等待他、陪伴他……然而仅仅是那个朦胧的梦里。

    十几年或几十年以后，连少年都已成为淡淡的影子时，他是不会想到摇篮里这一个温柔的绿梦了。

    他怎么可能永远记得有一个嶙峋的老者——他的永远穿着那件青老布长袄的曾祖父，竟是那样长久地躬身朝着他像一只老猫一样毫不吝啬地微笑着，嘴唇喁喁而动，用那枯木般的手将摇篮轻轻地摇动、摇动……

    我的祖父是那样的满足，那样的心旷神怡，以致于我都不敢喊他，因为他也许还正在那块神圣的绿草地上眯着眼听一个红脸蛋的童音呢……我轻轻轻轻地走向他们——我的祖父和我的儿子。

    （啊！爷爷想要的暖水壶忘记买了……）

    一张充满线条的脸转了过来。线条们一阵骚动，跳出一块块惊喜的亮色。我不好意思地咕噜一声“爷……”

                   

                                                       二

    “啊啊……回来啦！”老爷子的脸上熠熠生辉，眼睛有些惶然，一把长长的白胡子微微栗动了好一会，然而他的身子仍然没有挪动半点，那只手还是稳稳地把在摇篮上。

    老爷子突然一转念，朝我一招手（其实近得很呢），于是我们一同伏下身子去。

    “你爸爸小时候，你小时候，都这样呢……嗨！一模一样……”爷爷的头慢慢地摇动着，嘴唇翕动起来：

    “不过你爸小时候病多，打摆子啦，出麻疹啦，着凉啦……那时候请个郎中可不容易呀。三十里山路出去，三十里山路回来，泥里水里日里夜里，多少路也不管嘛，一路走一路念菩萨……有一年请郎中叫狼跟了五里地，天亮了一身冷汗……”

    “你爸小时候特别爱哭，一哭啊就鼻涕口水一齐出来……耍赖哩！给他一点点儿糖，抱他一小会，或者哼几声野调子，他就乖觉啦……有时候难得笑了，就特别好看。”

    “你爸长到七岁了还常常要骑在脖子上串门哩！惯坏啦……这孩子！不过后来长大了，你爸那份孝心哪，也没得讲喽！有一回我错打了他一个嘴巴子，他一气，走了！可一听人说我病了他就回来啦，哭着给我抓药去……路上腿叫野狗咬烂了，血糊糊粘着裤管……可他硬挺着到家……他捧着热汤叫爸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啦，嗨嗨……”

    “你还记得阿爸腿上那块黑疤疤吗？”爷爷用手背一揩眼角这才记得是和我说话似的，认真地问我。

    “记得……”我点点头，用手摸了摸儿子嫩而细的脸皮站起来踱出了门外。

    （去年爷爷就说要个暖壶了，可今年冬天快完了，我却又一次忘了……忘记了爷爷摇过阿爸摇过我还有我的儿子了吗？）

                                                        三

    斜背着一个黑皮包的阿爸回来了，袖着双手，藏青色的袄子早已洗得灰白了，头上放着一顶银灰色的新帽子，脚上穿着一双乌亮的胶鞋（上面溅满了黄泥）。大概是出远门回来了，否则阿爸是不轻易用新帽子新鞋的，在家泥里水里他都喜欢光着头，打赤脚。冬天则很少出去，所以也省得穿新的了。

    我垂下手轻轻一鞠：“爸回来啦！”

    “噢！”阿爸一抬头，笑了。一个强壮的阿爸这几年渐渐老了，有了白发了，脸上的皱纹也开始多了，连这惊喜的笑也显得年迈而苍凉。

    “你爷爷在摇孩子——屋里。”他打着僵硬的手势说这毫无意义的话（门外完全可以看到）。

    “哎。”我还是回过头去。

    爷爷仍然躬身朝着摇篮，身子在静静地摆动……

    爸是爷爷摇大的，我也是爷爷摇大的。

    小时候我惟一记得的是爷爷把我架在脖子上到处晃荡，很多小孩子在地上妒嫉地望着我，我得意极了……

    我使爷爷最为得意的是一句话。有人问我：“喂，小家伙！爷爷明儿死了，没有了，你怎么办？”我说：“我哭，哭得大汗直淋的！”当时爷爷一下子翘着胡子笑了，把我举到了半天空。

    可是，摇篮的日子现在却全不记得了。虽然爷爷也是像眼前这样锲而不舍、耐心地用爱的手心摇荡着我，摇着我长大的，可长大的我却全然没有一点儿记忆了。（要是有忘记的话，我该不会忘记了买暖水壶了吧。现在正是该我用温暖和爱来回报爷爷的时候啦，可我没有。）

    高个子的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阿爸吃惊地望着我。

    我一阵嗫嚅，但还是说了：“我又忘记买暖水壶了……”

    “哦。”

    “你难得回家一趟……工作忙。不过你看——”阿爸笑吟吟有些得意地撕开黑皮包的拉链，取出了一只崭新的暖水壶递给了我。    “就说是你买的吧，一样。”

    “不”。我缩回了手，阿爸蹙了蹙了眉头。

    “爷爷，阿爸回来了。”我们走近了爷爷。

    爷爷回过头，眼睛望了我们一下，然后笑咧咧地接过了暖水壶拿在手中摩挲着，脸上一脸的喜气。

    “是孙子给您老买的！”阿爸说。

    “不！是阿爸……我忘了，爷爷。”

    “都一样、一样！”爷爷用手抹了抹潮湿的眼角，“嗨”了一声，道：“难得你们记得，这下晚上脚板心不再像块冰啦……”

                       

                                                        四

    孩子一下子哭了起来，像是草地上猛地跃起了一声鸟叫。

    爷爷的手忽然一抖，暖水壶砰然落地，变成一堆碎瓦。他叫了一声，却连忙不顾一切地转过身，双手扶到摇篮框上……

    我一块一块地拾起破碎了的暖壶，靠近爷爷，说：“爷爷，我下次，下次买一个好的，打不碎的，爷爷！”

    阿爸先是心痛地蹙了一下眉，但马上说：“对、对。”

    爷爷什么都没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来来，瞧孩子他……”

    我，阿爸，爷爷都围着摇篮埋下脸去。

    我的儿子带着泪花甜甜的在笑。绿绸子被面上是他嫩红的脸，两个圆圆的酒窝……

    （哦，天哪……但愿我的儿子记得，他是做过一个绿梦的，绿色的草地上有一个年迈而年青的爱神在微笑着看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