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望雁》收录的是作者1985年创作的诗歌作品，均选自 1988年7月30日 油印的诗歌自选集《望雁》。
1．望雁
总是要去希望
然后让希望一瓣一瓣地凋落
人生永远是秋天
收获的刀被草黄磨钝
被月光打湿时
永远有人望雁 去南方
永远有一个黄昏
一个孤独者的哭
在世界的耳边 压抑着
不敢出声
2．致丫
梦见你时
你长长的睫下已没有瞳孔
你的眼睛是两洞无底的暗黑
沉默与无视是无边的残酷
幻想的萤火飞不进你的厚窗帘
想起你时
你冰凉的唇已化作血色化石
你的微笑是渗进沙漠的露滴
热情与羞怯早已是灰白的虚无
街市的尘土已填满你小巧的金鱼缸
望见你时
你将是雪白的鸟羽一头吧
唤你时你已是座立体的茫然
所有的记忆都不再扇动翅膀
昨天不该开始今天不该再来
我只愿你我死去 在这一刻
这孤岛一般的现在
（本诗曾经发表于 1985年7月6日 《诗歌报》）
3．小巷夕照
记得那一幅蜡笔画
是随手画成的
我用蓝线牵跑的红气球
圆圆的落在那小巷的尽头
（险些在青石上弹起）
也懒得回转身去了
我知道（至今还能感觉到）
那里站定了一个哭红了鼻尖的小妹
因为我只肯给她气球
却不肯和她做家家
如果真的走进那夕照映红的小巷
她的脸颊能不能再次潮红
也许往日的浪早已退却
（皱纹刻满额头）
她只晓得洗尿布或者羞怯于
孩子他爸有着硬胡茬了……
（本诗曾经发表于 1985年7月6日 《诗歌报》）
4．栀子花
墨绿的是你鼓胀的裙
裹着你饱满健壮的躯体
细细的是你蓬松的根
吮满嘴荫凉全为了开放的花期
终于有一个着围裙的她来了
藕白的手臂上倚着金黄的蜜蜂
而你呢 暖风中屏息出雪色朵朵
夏天 开放所有的栀子花
都像粉蝶 缀满黝黑的中国鬓发
标明江南 标明女性
（本诗曾经发表于 1985年7月6日 《诗歌报》）
5．和平
——记一座雕塑
A．
你
在一片柔和的蓝光中走来
轻轻地依靠住那瘦削的山崖
从太阳的寓所走近我们
你 经历了
几多卷岁月的疲惫呀
你那样累
累得站不稳脚跟
可是你还是要靠住山河
双手支撑起你的使命
正如你温柔的目光久久注视着
和平鸽
那些阳光一样缤纷的鸽子呀
知道你不知疲倦不言不语终究是
为了什么
B．
你在自言自语么
你想说句什么
岁月像疾风一样吹过
（吹不乱你永恒的披肩发）
正如你不忍看的泛黄或油墨香的战争史
无声地翻动
枯骨交叉
巨大的阴影正围拢在太阳的周围
那些工厂上空的烟尘在密谋些什么
你不忍看或者说你不屑于看么
你只看你的鸽子
你只梦你的鸽子
C．
你什么也没有说
你什么也不想说
因为硝烟味已经浓重得蹙紧了历史的鼻尖
因为血黑色已经泛滥得使人类的母性几度晕眩
照亮这行星的是太阳不是野心
雕塑那丰碑的是砖刀而非枪刺
你梦幻一样的叨念着——
既然人们像鲜花一样开放着对于你的欢呼
既然你像女神一样看护着转动着凶险的地球
那么谁敢来碰一碰你圆润的手臂
那么谁敌得住你月光般温柔的唇角
你只想对鸽子说
你只需对鸽子说
6．春夜
记得有一个春夜
暖着的鞋底慌乱时
踩响了那许多的枯红的光线
路灯。三角形长方形锯齿形
是街道上堆积的影子
记得那黑白剪纸式的夜半小巷
有一个白围巾少女远远的回望
窒息过所有的音响
7．赠友人
请给我一次离别
妈妈
请让我握响指骨
显示一下男性
请给我一杆猎枪
妈妈
请让山顶上雪白的风裹紧我
祭奠上一个冬天
请让我听足那首以父亲为主题的狂暴舞曲吧
妈妈
让风声雨声海声山声和血的鲜热
粉刷奶腥味的那许多叮咛
然后松开你的手
让我静静地孤独一次
认定那篝火晃动的远方
请让我走出你昏浊如死鱼的眼睛
8．送
走得远远的……走啊
不要回望 不要回望
勇敢地赶你宽阔的早路
如果偶尔遇见一傍晚的寂寞
记住啊记住
浓浓的槐叶正在星光下为你婆娑
祖母妈妈和姐姐都把眼睛长在树上
走啊……走得远远的
不要怀想 不要怀想
轻快地奔你暖风中的前程
如果突然听出一首歌的忧郁
想起来吧想起来
摇篮曲已完了摇篮也停止了最后的晃动
蛐蛐山草和小河已走进别人的童年
走啊……走！
人生只有远远的走啊
没找到自己的碑文切莫回头
一回头就会有温柔的海啸喧响啊
打湿你的双眼
迷惘你的地平
9．一首歌可以吹拂出一片草青
一首歌可以 吹拂 出一片草青
枣红的骏马悠悠奔驰
牧鞭高扬起灰褐的吆喝
太阳和羊群一样白哗哗涌来
一首歌可以吹拂出一片草青
两只黑蝶轻扇花翅
在歪着头的眼神中翩翩嬉戏
月亮和晚风一样抚慰脸颊
一首歌就可以唱出的草原啊
总是那么遥远那么轻盈
其实在心跳加速的那一刻
在攥紧家书的手心
最提不起的是故乡的沉重
10．诗集的名字
当一首诗 像一尖芽黄
拱出你压抑不住的潮红
少年的你 长睫上缀满粉香的颤栗
夜晚你还在用手枕着头 想着
颤栗了你软唇的那茫然的一片玫瑰红
究竟是什么
当一句话 像一口气
神奇地凝固你放荡不羁的游思
苍白的脸庞涨满思考的严峻
你在早晨最早地醒来
双眼含泪读一页微笑
和微笑的七彩光晕
当一首歌 像长春藤
爬进你的泪珠 像眼神一样流泻下来
你醉了 你梦了 你写了
没有稿子没有音响的那许多的诗
你的眼圈终于被时间风化为年轮无数
年轮中间绽开两朵醒目的白花
那就是你诗集的名字——
爱情啊爱情……
11．徐志摩
徐志摩
你是一只雨夜里的黑飞蛾
读你的诗时
你就扑打在黎明的窗前
玻璃背后是你狭小的空间
翅膀上的血黑全是因为眼睛的聪慧
那不甘近视戴一圆大阳戴一圆月亮的眼睛呀
恒望遥远的青青地平
徐志摩
你是一只黑飞蛾在夜雨里
读你的诗时
我把自己读成了一只思考的黄鹂
每天翘首于绷直的钢丝
或者那从远处涌来的地平线上
我望见和今天接壤的你 你的日子
臭气蔽日的 你的日子呀
是否已在你躯体的爆炸里沉沦
12．寂寞
当奋斗的呼喊突然止歇
像温泉一样冒出的那热漉漉的一滩一滩
便是寂寞——阴影一样的寂寞
寂寞时抚痛爱人的圆肩
也不能扇动翅扇动魂灵
当寂寞的泉流进伤口辣辣的
像腌制一样地使肌肉抽搐
抽搐出角斗的血 暴风的樯
意志和力量又高扬起前蹄
属于奋斗者的寂寞不能腐臭
属于寂寞者的奋斗只有喧响
人生才能像一只锈入梦乡的船
在黎明中吊得起淋着血一样阳光的重锚……
13．玩儿
当我们漫不经心在原野上
用手中的柳条无端地舞着
月亮已被我们抽痛了
且旋出了光晕
金属的声音在黑暗里消逝
而我们却在漫游
——我们全然不知！
当我们用手中的柳条舞着
——漫不经心地
太阳已被我们玩耍的鞭击碎了
血溅了一地 壳儿闪闪的落满了江河……
当我们玩儿的时候 凝神瞧啊！
那光阴如流星穿透我们空洞的瞳
无影无踪……
14．鹿回头
那一个猎人
那一杆猎枪
一定后悔了
后悔追捕 如站立的枪筒
升起的蓝烟一缕……
因为你回头了
即使几千年几万里的伟大捕捉
也不能猎获真正的梅花之魂
那一杆猎枪
那一个猎人
一定说谎了
说谎才可能让你拒绝海
走回人类的陷井
因为你一个遥远的回头
我在这夜里隐隐恸哭
哭……哭啊——
我的回头可不是猎人的谎言
可不是传说
（本诗曾经发表于 1985年9月21日 《诗歌报》）
15． 信
用手捂着 捂着
甜蜜在微笑里打着旋涡
用手捂着深深的衣袋
捂着
有谁知道
我捂着什么
捂着怎样的
一片洁白
我颤栗的手指
像捂着一只野鸽子
捂着 怕你飞远
16．赠别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在你模糊的泪里我变成不可名状的古怪
离别时我真的笑着连忧郁也半点没有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在你O型的惊愕中我平静出从未有过的庄严
离别你妻啊儿啊还有我的母亲啊
离别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你们最后一次围上来用尽你水草一样的温柔
没有我的哭伴奏 你们也照样伤心
我真的想笑
你们知道什么
终于到了分手的时候
也懒得转过微笑去了 只想留下背影
鼓声长响 道路无边
妻不知道儿不知道母亲更是糊涂
男人们最大的痛苦是停靠在小小的臂弯里
年青并且枯死
17．致我的孩子们
如果你们是海 是浪花一片
那么我便是帆 是风帆一叶
孩子们
是你们把我举过了头顶
举进了太阳和月亮的光晕
如果你们是帆 是帆影点点
那么我便是海 是海风一线
孩子们
我愿长久地伸出我瘦瘦的手指指点你们推动你们
为了你们也为了自己
如果你们是蜂飞的鸽群 呐喊着出窝了
那么我愿是大地无边长满森林 供你们梳洗旅程
如果你们是纤夫一队 摆好了拉走长城的姿态
那么我愿是你们额前飞掠的燕子
所有的叫号所有的祝福都赠给你们
孩子们 孩子们！
如果你们是乐队 我又是指挥
那么请看我高扬的长发 我铿锵的手臂——
东方白了 太阳红了 我们一起歌唱歌唱
灿烂的明天正因为我们滴血的歌颂
汹涌过昨日的海平
18．离别的日子
离别的日子不该这样晴和
无风无云只有阳光如箭如梭
我低撑着雨伞 撑起黑黑的那块乌云
遮住你 遮住你结冰的眉头
我知道
离别时阳光不能太粗太重
太浓的灼热会把你的愁绪溶化成顺长睫滴答的雨花
一点一点
而那块绣着四个字母的红手绢呢
你又肯定舍不得在大街上昭示
舍不得让她捂住你涨满眷恋的双眼
19．鸣（纺织娘）
你扑打过哪一格窗棂
这会又撞进我黑色的寂寞
你来做什么 这儿不再是花园
我也不能再伴你作童贞的 鸣 叫
我知道一口气也能吹你很远
但你会蹲在黄昏的墙角继续纺织你忧伤的歌
我知道我鼓不足气也吹不走你
大风都没有折断你展翅的意志之骨
那么请你长久地拢翅在我的眺望中吧
不要 鸣 叫 不要 鸣 叫
20．仿泰戈尔二首
之一
我要让我的心像一叶红帆拍打你的水面，我听见你在说：“这是无用的”；我要让我的生命像一朵睡莲张开雪白的藕臂迎接你的露珠，我听见你在想：“这是徒劳的……”
那么请看我转过身去吧！
我要让群山都拜伏在我的脚下，我要让江河都停止喧闹，阳光停止歌唱，我要让这个世界耷拉着双肩来见我像一个初次拜访先生的小学生……
可是我听见你在背后哭了：“我的拒绝才真正是和哭一样的无用的了！”
之二
街市在远处轰响着催促我，我要启程了；尘土在远处蓬松着，车辆正在等待我，请你放开我的手；道路正在远处无声地延伸并且屏息注视着我的双眼，我们道别吧！
可是你沉默着。
阳光淋浴着我们的肢体，鸟语洗刷着污垢的市声，而雪白的花香正在空气里四处飘散……你要求我们永驻在这永恒的寂静和孤独之中永不返回人世。
这就是你沉默的缘故。
21．张望
一只小花狗歪歪晃晃嗅着白蝶儿无声跑近又跑远
一个少年低了秃脑瓜一路嘻笑一路洒着亮亮的尿水
一个老妇背着蓑衣躬身挖她的山芋头红泥满手
一个小妮子在斗笠之下牛背之上横看天地的阴郁
他们都在想一个黑风衣 在晚风里望什么
哪知道我猜她就住这一带 想问一个地名又羞于启口
22．我们
——怀念大学时代的学习小组
大鲁你是一尊粗黑的北国之塔不动声色地收藏你的庄周之蝶
小光你是一盏桔红的桅火在江南的雨丝中招摇梦呓与酒幌
老康大哥你说俺们不能光顾叹息光顾嘲弄漂泊于荡荡时光
小弟我啊 最先冲出来扶住我们的门框
真想照片里的风温暖起来柔软起来吹笑我们青春的面颊
证明我们还依傍在一起 斜挡住梧桐道上凋零的阳光
23．相思
蜘蛛如我在虚无里静吐着心思
在虚无里我如蜘蛛恒听着道路
路在哪里你在哪里微笑着
我就在哪里垂下头相思纷扬如尘土
纷纷扬扬时间为我披上素纱衣
拒绝展览我沉入生命的马王堆
拒绝展览总还是要被人挖进水晶柜
总还有一个智慧红走近晃动她柔软的青丝
何日何时啊青丝儿任你柔软但请不要晃
为你为我等待不知要纺织到何日何时
24．寄女友
真想敲响那青铜的钟
在槐树荫中或者庙堂的一角
开始宣布忠贞和对于忠贞的渴望
你，想不想？
又真想把那钟声里的亮色双手掩住
在傍晚的寂寞或者黎明的雾中走近你
突然从后面蒙住你的双眼
给你一道猛醒你的芳馨……
真想又把那钟声的淳厚吹折回来
证明你相信我怀揣着你的信任
象号手或者象高原上青苍苍的风一样地吧------
把我的心吹亮 给我听！
（本诗曾经发表于《安徽工人报》文艺副刊 1985年10月4日 ）
25．江南春
——听民乐《江南春》
苇笛儿亮亮的响了
苇叶儿浪浪的绿了
浪花儿翻翻的白
老大的渔船两头儿尖尖
吆吆喝喝出湾湾了
柳丝儿袅袅的舞了
竹荫儿巧巧的笑了
小石桥的影子叮咚响
母亲唱起古老的催眠曲
唱完就要赶去栽秧秧了
越剧旦儿妖妖地叫了
黄梅调儿轻轻地绕了
雨丝儿朗朗的白
光脚板的阿庆嫂没系花围裙
猫身在瓜田里唱卖茶了
江南的水瘦又水胖了
江南的天阴又天晴了
寂寂寞寞冷冷清清的江南
火火红红的又在热闹了
塞北啊中原啊 蓝眼珠的欧美啊
还有你四方流落的江南游子啊
听吧——
听那一曲江南春啊
楞把个羞羞答答的江南浸泡在幽幽的丝竹里了
26．苇花
杨花白了
苇花白了
母亲的髻儿雪白了
杨柳青了
苇叶绿了
母亲的笑儿年青了
柳成荫了
苇成林了
母亲的儿郎长成了大兵了
柳林会被洪水淹的
苇丛会被野火烧的
而母亲啊我们会用血肉来保护您
你是永生的！
27．射
一只翅膀的你
晃晃地
栽下去
下面
是无风的空间
血滴在月亮上
月亮正嵌在
三点小石子一样的
山泡上
一只声音
是你的另一只翅膀
一枝箭
射进暗红一片
28．那一年
那一年
蓝色的青春
缀在胸前如一枚徽章
欢乐和痛苦都是金色丝绦
在无风中跳荡
那一年
桔香的朝日
长满梦中的葡萄架
抽象和具象的高楼耸峙着
阵痛了双颊
好不容易呀我们
走出那书堆走出那狭巷
肚子叫了 仰头望天
一抹汗才记起在故乡还正是早工时分
那一年
我的手被一只月亮偷偷牵过
牵我走出黑巷走出迷雾的那只温情的月亮手啊
在我的迷惘中嫁给了白云
那一年啊那一年……
29．乒乓
蹦过来
跳过去
翻越那墙无数堵
或无数次同一的那面苍白的网
那就是我们的生命交响啊
从这端
到那端
乒乒乓乓
硬头皮
空脑亮
旋上去曾想成为恒星一颗
旋下来曾想化作菌蕾一朵
但是所有的记忆
最终都是空虚
现实就是被一两只硬拍子
赶来赶去
只有偶尔的时候
我们错误的庄严才能被一只红鞋跟踩瘪
只有偶尔的角落
才会有两根刚出生的白指头伸过来
把我们叠放进火光
于是我们便成为稀世的辉煌
在辉煌中肉体成灰
而灵魂踢开书本的天堂
成为偶像
其实仍不过一张薄薄的赛璐璐
但从此也算作一位著名的乒乓
30．无题
你用你的那一刻
站立你乌黑的询问
我该怎样说秋呢
靠背一样是桔黄的风景
面对你枫红且硕壮的脸
我只能走 走进房门
走进房门你也会走的
在我的窗子里走向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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